高三一轮复习 小说部分 叙述方式
设计思路:本文档摘录了若干篇文章,目的是为了让学生充分体会文章重点几种叙述方式(倒叙、插叙、补叙)的区别,其他叙述方式(顺序、平叙)以例子讲清概念即可。
每篇文章是没有题目的,我先打印出来让学生当故事看,再熟悉各文章的基础上,然后再结合小说各专题讲解用。可能是叙述方式、可能是人物分析,也可能是情节分析,充分利用好这份材料。
一、概念讲解
1、顺叙:
顺叙是指按照事件发生的自然顺序进行叙述的方法。
作用:情节环环相扣、脉络清晰。
例子理解:
如果要写一篇关于你的一天的活动过程的文章,最简单的方式应该是以时间为顺序,从早上(开端)——中午(发展)——下午(高潮)——晚上(结尾)的时间段去叙写,我们可以将四个时间阶段对应小说的四情节,在高潮阶段写一天中发生的最精彩的事情。(例子主要是为了讲清楚概念,如果学生对于文体有疑问,可以引导学生去虚构一天的行程,将最吸引力的部分虚构在高潮)
高潮情节:我会举例《四大名著》(电视剧)某个章节让学生体会小说高潮部分内容的感觉。
2、倒叙:
倒叙是指把事件的结局或事件中最关键、最精彩、最激动人心的部分提到开头来写,并非把整个事件倒过来叙述。(一定讲清概念,倒叙很多学生会理解成结尾——开端的形式)
补充说明:有的时候是高潮部分,有的时候是结局放到开头去讲,所以才有吊胃口的作用
作用:制造悬念,激发读者兴趣,避免叙述的单调。
例子理解:
例如,我们经常能阅读到小学生的日记:“今天我学会了XXX”以这种方式去开头写作,其实也是一种倒序的方式,先写结局学会了某项技能,然后在按顺序去解释怎么学会的。
此外,我们上课的时候也会采用倒叙的方式,将课文重要情节放在课前讲,充分激发学生兴趣,举些适当的例子也可以让学生更好地理解概念。
另外,还可以采取播放一些短视频让学生理解这一手法,本人是在网上恰巧看到了一个关于解读《祥林嫂》的视频,当时在课堂上播放效果很好,学生很快能记倒叙手法。
明确:倒叙部分一般出现在开头,可能不止一段;在实践中,倒叙和设置悬念开头非常容易搞混,教师必须要注意。
3、插叙
插叙是指在叙述中心事件的过程中,为了某种表达上的需要,为了帮助展开情节,刻画人物性格,暂时中断原来的叙述而插入一段与主要情节有关的文字。它多用于材料众多、情节复杂的作品中。
作用:为下文作铺垫,照应上下文,使情节更完整,结构更严密,内容更充实,衬托中心人物,深化文章主题。
例子讲解:
在此引用的例子是学生平时上课的过程:在完整的一堂课中,本来是按时间顺序上45分钟的,但是讲课过程中,有的同学会针对课堂问题向老师提出疑问,老师再给予解答。这个解答的过程相对于整个课堂而言就是课堂“插叙”的部分,它暂时打断了上课的节奏,插入和课堂内容(中心情节)有关的一部分。
明确:一定要强调插叙是和中心情节有关的,但是删除它不会影响文章的完整性(删除学生的提问环节,课堂内容也是完整的);插叙只出现在小说情节中间位置。
4、补叙
补叙是指在叙述过程中,插入少量文字对人物或事件作简短的补充说明。
作用:运用补叙,有助于交代清楚前因后果,丰富小说内容,或使行文跌宕起伏,收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例子讲解:
补叙讲解,我是在上文插叙的例子基础上进一步解读,同样是一堂课,老师在讲完后,还会对知识点进行补充。比如在讲完补叙的概念时,我会补充知识点“补叙的位置可能在中间,也可能在末尾,大部分都是在末尾补充故事的结局”,而这部分内容也是课堂的一部分,是对课堂内容的补充说明。
明确:补叙和插叙位置上是不一样的,上文有讲。补叙是文章的有机组成,删除它会影响文章的完整性(删除例子中关于补叙的补充点,这堂课知识点是残缺的),补叙一般是补叙补充小说的结局。
补叙和插叙内容区分:1、可删——不可删;2、位置不同;(以上两点上文具体谈了);3篇幅上:补叙内容较为精简,插叙内容较为繁多(一般情况,相对而言);4插叙内容上下文衔接性会会更好,读起来更流畅,补叙读起来衔接性会差点,有的时候甚至很突兀的出来。
5、平叙
即“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叙述同一时间内不同地点发生的两件事或多件事的叙事方法。
作用:双线(多线)并进,扩充作品容量,把头绪纷繁、错综复杂的事情写得眉目清楚,有条不紊。
例子讲解:
还是用学生熟悉的校园生活来说,例如,在学校一天的课程安排中,8点准时上课,学校不同的班级,都有不同的老师在教室上课。所谓的平叙可以看成是在8点这个时间点,每个教室都在上不同的课,每个教室的课堂活动也是因人而异的。
此外,小说《水浒传》也是可以拿来举例说明的。
其他模式:
6、起伏
大多数小说情节运行并不呈现一条直线,作家不会让人物选择捷径,一口气跑到底,总会在某处放慢速度甚至停下来做点什么,然后再回到轨道,这就出现了情节的起伏。
作用:情节的起伏往往赋予小说更为摄人心魄的魅力。
好理解,直接讲
7、欧·亨利式
在结尾出其不意地揭示真相,而这个真相通常都出乎人的意料,却不能不承认又在情理之中,增加了小说情节的生动性。
作用:使平淡的故事情节陡生波澜;与前文的伏笔、铺垫相照应,使人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更好地突出、深化主题。
例子讲解:我用的是《小妖怪的夏天》这部国漫,牢牢抓住学生的胃口!在这部剧该剧的结尾部分:小猪妖向唐僧一行人报告前方有陷阱后,孙悟空先打晕它,后面又交给它三根“救命毫毛”。这就是典型的欧·亨利式结尾。这种结尾,既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孙大圣为了将所有的妖怪引出来,故意将计就计,将小猪妖打晕,以此来迷惑敌人,这种安排是合乎情理的。也符合我们观众心中对于西游主题中“大圣”这一人物“善恶分明”的设定。
但是在将坏的妖怪一并收拾后,孙悟空还回去亲自将小猪妖拉起,并赐给他“三根救命毫毛”,又让我们看到了佛与妖之间温情的一幕,安排出乎读者意料,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间。
明确:注意欧·亨利结尾和突转的手法区别。欧·亨利式结尾某种程度上是属于突转的。
8、意识流
意识流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的表达方式,采取直接叙述意识流动过程的方法来结构篇章和塑造人物形象。
作用:打破时空界限,进行立体交叉式的描写,具有较大的浓缩性和凝聚力。
例子讲解:字面意思,就是行文按照意识的流动。但是要注意的是:意识流中人为的因素或者说人为的痕迹很少,基本看不出主人公的存在,很多时候是内心活动过程。可以借用 “小hong书”查网友创作的内容。展示《墙上的斑点》片段
以下部分,为了方便各位教师用稿,我在重点部分做了一些标注,各位可以参照资料自行设计利用。
因为叙述方式不是高考简答题考察的重点,很多时候就是出现在选项中去判断正误,所以方法论提的不多。如果要有的话,就是从结构(照应 手法)和内容(情节,人物角度)上分析,散文文体还要注意抒情成分。
文章有的是学过的,有的是课外的。我的设计是:课内的文章侧重讲解,课外的文章侧重学生自行分析。最大化锻炼学生自我思考能力,尤其是概念听懂的前提下,自我输出更显得重要。
需要注意的是,一篇文章可能出现多种叙述方式并用的情况,需要和学生说清楚。
其他课文参考:
《故乡》插叙《祥林嫂》倒叙《智取生辰纲》补叙
《阿长与山海经》(倒叙)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
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
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4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
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
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
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
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
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 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
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
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
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
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 《花镜》,上面有许多图。
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 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
《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21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小英雄雨来》(补叙)
晋察冀边区的北部有一条还乡河,河里长着很多芦苇。河边有个小村庄。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黄绿的芦苇上好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的白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十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因此,这村就叫芦花村。12岁的雨来就是这村的。
雨来最喜欢这条紧靠着村边的还乡河。每到夏天,雨来和铁头、三钻儿,还有许多小朋友,好像一群鱼,在河里钻上钻下,藏猫猫,狗刨,立浮,仰浮。雨来仰浮的本领最高,能够脸朝天在水里躺着,不但不沉底,还要把小肚皮露在水面上。
妈妈不让雨来耍水,怕出危险。有一天,妈妈见雨来从外面进来,光着身子浑身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妈妈知道他又去耍水了,把脸一沉,叫他过来,扭身就到炕上抓笤帚。雨来一看要挨打了,撒腿就往外跑。
妈妈紧跟着追出来。雨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糟了!眼看要追**。往哪儿跑呢?铁头正赶着牛从河沿回来,远远地向雨来喊:“往河沿跑!往河沿跑!”雨来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转身就朝河沿跑。妈妈还是死命追着不放,到底追**,可是雨来浑身光溜溜的像条小泥鳅,怎么也抓不住。只听见扑通一声,雨来扎进河里不见了。妈妈立在河沿上,望着渐渐扩大的水圈直发愣。
忽然,远远的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雨来像小鸭子一样抖着头上的水,用手抹一下眼睛和鼻子,嘴里吹着气,望着妈妈笑。
二
秋天。
爸爸从集上卖苇席回来,同妈妈商量:“看见了区上的工作同志,说是孩子们不上学念书不行,起码要上夜校。叫雨来上夜校吧。要不,将来闹个睁眼瞎。”
夜校就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房子很破。教夜课的是东庄学堂里的女老师,穿着青布裤褂,胖胖的,剪着短发。女老师走到黑板前面,屋里嗡嗡嗡嗡说话声音立刻停止了,只听见哗啦哗啦翻课本的声音。雨来从口袋里掏出课本,这是用土纸油印的,软鼓囊囊的。雨来怕揉坏了,向妈妈要了****,包了个书皮,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了“雨来”两个字。雨来把书放在腿上,翻开书。
女老师斜着身子,用手指点着黑板上的字,念着:
我们是*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
“我们—是—*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三
有一天,雨来从夜校回到家,躺在炕上,背诵当天晚上学会的课文。可是背不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吱扭响了一声。雨来睁开眼,看见闪进一个黑影。妈妈划了根火柴,点着灯,一看,原来是爸爸出外卖席子回来了。他肩上披着**袋,腰里插着手榴弹,背上还背着一根长长的步枪。爸爸怎么忽然这样打扮起来了呢?
爸爸对妈妈说:“**又‘扫荡’了,民兵都到区上集合,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雨来问爸爸说:“爸爸,远不远?”爸爸把手伸进被里,摸着雨来光溜溜的脊背,说:“这哪儿有准呢?说远就远,说近就近。”爸爸又转过脸对妈妈说:“明天你到东庄他姥姥家去一趟,告诉他舅舅,就说区上说的,叫他赶快把村里民兵带到区上去集合。”妈妈问:“区上在哪儿?”爸爸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说:“叫他们在河北一带村里打听。”
雨来还想说什么,可是门哐啷响了一下,就听见爸爸走出去的脚步声。不大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了,只从街上传来一两声狗叫。
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就到东庄去,临走说晚上才能回来。过了晌午,雨来吃了点剩饭,因为看家,不能到外面去,就趴在炕上念他那红布包着的识字课本。
忽然听见街上咕咚咕咚有人跑,把屋子震得好像要摇晃起来,窗户纸哗啦哗啦响。
雨来一骨碌下了炕,把书塞在怀里就往外跑,刚要迈门槛,进来一个人,雨来正撞在这个人的怀里。他抬头一看,是李大叔。李大叔是区上的交通员,常在雨来家落脚。
随后听见****唔哩哇啦地叫。李大叔忙把墙角那盛着一半糠皮的缸搬开。雨来两眼楞住了,“咦!这是什么时候挖的洞呢?”李大叔跳进洞里,说:“把缸搬回原地方。你就快到别的院里去,对谁也不许说。”
12岁的雨来使尽气力,才把缸挪回到原地。
雨来刚到堂屋,见十几把雪亮的刺刀从前门进来。他撒腿就往后院跑,背后喀啦一声枪栓响,有**声叫道:“站住!”雨来没理他,脚下像踩着风,一直朝后院跑去。只听见**向他头上嗖嗖地飞来。可是后院没有门,把雨来急出一身冷汗。靠墙有一棵桃树,雨来抱着就往上爬。**已经追到树底下,伸手抓住雨来的脚,往下一拉,雨来就摔在地下。**把他两只胳膊向背后一拧,捆绑起来,推推搡搡回到屋里。
四
**把前后院都翻遍了。
屋子里也遭了劫难,连枕头都给刺刀挑破了。炕沿上坐着个**军官,两眼红红的,用*话问雨来,说:“小孩,问你话,不许撒谎!”他突然望着雨来的胸脯,张着嘴,眼睛睁得圆圆的。
雨来低头一看,原来刚才一阵子挣扎,识字课本从怀里露出来了。**一把抓在手里,翻着看了看,问他:“谁给你的?”雨来说:“捡来的!”
**露出满口金牙,做了个鬼脸,温和地对雨来说:“不要害怕!小孩,皇军是爱护的!”说着,就叫人给他松绑。
雨来把手放下来,觉得胳膊发麻发痛,扁鼻子军官用手摸着雨来的脑袋,说:“这本书谁给你的,没有关系,我不问了。别的话要统统告诉我!刚才有个人跑进来,看见没有?”雨来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嘟嘟囔囔地说:“我在屋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把书扔在地上,伸手望皮包里掏。雨来心里想:“掏什么呢?找刀子?**生了气要挖小孩眼睛的!”只见他掏出来的却是一把雪白的糖块。
扁鼻子军官把糖往雨来手里一塞,说:“吃!你吃!你得说出来,他在什么地方?”他又伸出那个戴金戒指的手指,说:“这个,金的,也给你!”
雨来没有接他的糖,也没有回答他。
旁边一个**嗖地抽出刀来,瞪着眼睛要向雨来头上劈。扁鼻子军官摇摇头。两个人唧唧咕咕说了一阵。那**向雨来横着脖子***,使劲把刀放回鞘里。
扁鼻子军官压住肚里的火气,用手轻轻地拍着雨来的肩膀,说:“我最喜欢小孩。那个人,你看见没有?说呀!”
雨来摇摇头,说:“我在屋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的眼光立刻变得凶恶可怕,他向前弓着身子,伸出两只大手。啊!那双手就像鹰的爪子,扭着雨来的两只耳朵,向两边拉。雨来疼得直咧嘴。**又抽出一只手来,在雨来的脸上打了两巴掌,又把他脸上的`肉揪起一块,咬着牙拧。雨来的脸立时变成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又向他胸脯上打了一拳。雨来打个趔趄,后退几步,后脑勺正碰在柜板上,但立刻又**过来,肚子撞在炕沿上。
雨来半天才喘过气来,脑袋里像有一窝蜂,嗡嗡地叫。他两眼直冒金花,鼻子流着血。一滴一滴的血滴下来,溅在课本那几行字上:
“我们是*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打得累了,雨来还是咬着牙,说:“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气得暴跳起来,嗷嗷地叫:“枪毙,枪毙!拉出去,拉出去!”
五
太阳已经落下去。蓝蓝的天上飘着的浮云像一块一块红绸子,映在还乡河上,像开了一大朵一大朵鸡冠花。苇塘的芦花被风吹起来,在上面飘飘悠悠地飞着。
芦花村里的人听到河沿上响了几枪。老人们含着泪,说:
“雨来是个好孩子!死得可惜!”
“有志不在年高。”
芦花村的孩子们,雨来的好朋友铁头和三钻儿几个人,听到枪声都呜呜地哭了。
六
交通员李大叔在地洞里等了好久,不见雨来来搬缸,就往另一个出口走。他试探着推开洞口的石板,扒开苇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处也不见动静。忽然听见街上有人吆喝:“豆腐啦!卖豆腐啦!”这是芦花村的暗号,李大叔知道敌人已经走远了。
可是雨来怎么还不见呢?他跑到街上,看见许多人往河沿跑,一打听,才知道雨来被**打死在河里了。
李大叔脑袋轰的一声,眼泪就流下来了。他一股劲儿地跟着人们向河沿跑。
到了河沿,别说尸首,连一滴血也没看见。
大家呆呆地在河沿上立着。还乡河静静的,河水打着漩涡哗哗地向下流去。虫子在草窝里叫着。不知谁说:“也许**把雨来扔在河里,冲走了!”大家就顺着河岸向下找。突然铁头叫起来:“啊!雨来!雨来!”
在芦苇丛里,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雨来还是像小鸭子一样抖着头上的水,用手抹一下眼睛和鼻子,扒着芦苇,向岸上的人问道:“**走了?”
“啊!”大家都高兴得叫起来,“雨来没有死!雨来没有死!”
原来枪响以前,雨来就趁鬼子不防备,一头扎到河里去。鬼子慌忙向水里打枪,可是我们的小英雄雨来已经从水底游到远处去了。
《背影》(倒叙)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⑴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⑵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⑶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⑷,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澹⑸,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⑹。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⑺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⑻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⑼;颇踌躇⑽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⑾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⑿,深青布棉袍,蹒跚⒀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⒁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⒂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每一份想家都骨瘦如柴》(倒叙)
罗强
①京昆高速太原到阳曲之间,松庄收费站的路口,黑虎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车来车往,黑虎在犹豫,它不知道,接下来,该是向左,还是向右?
②一辆宝马飞驰而至,车窗半开,女主人抱着一只吉娃娃,在惊讶好奇的眼神中,黑虎落寞的神态,刹那就让人的心疼得紧。
③不知道该往哪一边,黑虎没有任何参考,它站起来,抖了抖精神,拖着疲惫羸弱的身躯,朝着左边的路踱步而前……
④从清晨,到下午,黑虎一直在走,月亮出来了,黑虎还在走。
⑤没有休息,不敢停歇,心中装着家,世界再远,也不是天涯,朝着回家的路,黑虎努力向前。
⑥可是,两天后,它却发觉走错了方向,又累又困的黑虎快要崩溃,却没有犹豫,又掉头往回走,又是两天过去了,它回到了松庄收费站的路口。
⑦黑虎是一只流浪狗,7年前的春天,不到一岁的它流浪到太原市小店区师范街社区路泽苑小区门口,饿得摇摇晃晃,保卫室李队长和同事喂饱了它,从此,它就成了小区里吃百家饭的居民。
⑥谁家外出吃个饭,都会带回肉、骨头给它。黑虎特别通人性,从不扑上去抢东西吃。院里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都喜欢黑虎,老人们出去散步,黑虎就送到路口。孩子们追它、拽它、骑它,它从不恼,与小朋友们一起玩耍。
⑨它可爱,它忠诚,外面的生人进了院子,黑虎总是一步不离紧跟着,直到小区的居民来接了人,黑虎才会转身离去,不管是保安,还是居民,都十分喜欢黑虎。
⑩但黑虎只是一只狗。
一年前,刚生完小狗的黑虎跟小狗仔玩,外面一位生人进院时,黑虎扑上去就咬,幸亏咬得轻,值班室的人集资赔了对方500元钱。
担心黑虎再咬人,值班室李队长把黑虎送到晋阳湖,两天后,黑虎就回来了。李队长又开车把黑虎送到了清徐,5天后,狗窝还没拆,黑虎又回来了。
今年5月中旬,护仔的黑虎咬伤了院里的一位老人,老人一家没有说什么,提醒值班室保安要看紧它。
李队长和保安们都挺过意不去的,再通人性的狗也有兽性的一面,如果万一扑倒谁人家骨折了,用得上万元,谁负得起?更何况,黑虎的身长约1米,本就属于城市禁养范围。
这是黑虎第三次被遗弃。
黑虎是被李队长和同事老申送走的,路上一个多小时,它听话地趴在越野车后备厢,没有叫唤,也没有朝车窗外看。
李队长两人从长风东街上高速,经阳曲,向东,出了盂县南高速口后,又向前开出老远,越野车停了下来。
陪黑虎待了一会儿,李队长和老申上了车,一脚油门,越野车就飞速地追。瞄了一眼倒车镜,黑虎在车后狂追,老申流着泪,不敢回头……
尽管被骂,被打,被遗弃,可是黑虎还是要回家。
一百多公里,黑虎倔强地行走,二十多天过去,车的声音和气味早就淡了,一开始或许还可能帮它辨路,到后来,只能凭它的方向感。
从太原到盂县的高速路是太阳高速,属于京昆高速的一段。在太原到阳曲一段的分岔口较多,如松庄站、杨家峪站、丈子头站、阳曲站等八九个收费站。过了阳曲,至县南高速出口,一路就没有岔口了。其中,回程中最难走的是阳曲收费站附近一段“互通”,这个“互通”是太阳线、大运线的交汇处,经常有司机在这儿走错路口。黑虎能过高速互通,太不容易。
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任何食物。黑虎找一回食物,必须下高速,沿线有乡镇村子,至少得跑到两公里以外。
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帮它找到回家的路,强烈的思念已超越一条狗的本能。
七月的一天下午,一只脏兮兮的大黑狗从外面进来,兴奋地在地上打滚儿,尾巴摇来晃去…
是黑虎!有人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声音里充满兴奋和不可思议。对面居住的居民老王,听到动静后高兴地剁肉,装上它最爱吃的生鸡蛋。不一会儿,看黑虎的居民越聚越多,带来的牛奶就堆了二十来袋,还有鸡蛋、鸡骨头。黑虎走的时候胖胖的,回来时瘦了一圈儿,身上的毛都裹着泥,支棱着。
不过在那天下午,它不动也不吃,就在保卫室门外卧着,两三天后才开始进食。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累着了,是真累。
二十五天,一百多公里,黑虎经风吹雨打,烈日炎炎,不知道绕了多少弯路,只因内心深处对家的挚爱,回到了家。有人说这是电影电视里才能看到的传奇,有人说它现实版的《灵犬菜西》,也有人说它创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回来的这一个月里,黑虎看家护院、陪着孩子玩。原来什么样还什么样,惟独对3次送它走的李队长,不再像以前主动过去撒欢儿亲近,也不进值班室里。李队长命令黑虎过来,黑虎往前走一步,离着一米远的距离就站住不动了。
故事也许并未结束。
身为保安队长的李队长,清楚地知道清查流浪狗的行动正在进行,而且,黑虎在这一带太有名了。黑虎会被抓走吗?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他能怎么办呢?黑虎会急叫着拼命挣扎,还是不再叫唤,也不挣扎,趴着不动呢?
其实有一种思念,叫黑虎。城市很大,交通发达,我们却找不到了家,不愿意被遗弃,却又无法再回去,沉陷于迷茫之中的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黑虎,身体日渐发福,无法忘记过去的内心凝固了伤,只有思念,愈发骨瘦如柴。
《修面》(晓尧)(插叙)
随着九爷推子嚓嚓的声响,父亲浓密而微卷的胡子一绺一绺地掉在白色的围布上。父亲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很快,九爷就将父亲的络腮胡子和嘴唇周围的胡子推了一遍,父亲剩着胡碴的脸像收割后的麦地。
九爷放下推子,说你爹怕有一两个月没剃胡子了吧?
我说是的,他病了两个多月了。
九爷取出香皂盒,吩咐我去倒点热水来。
我提起墙角那只父亲用了许多年的铁壳水瓶,倒了开水,又从缸里舀出冷水对上,试了试水温,把脸盆端给了九爷。
九爷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脸帕,卧进水里,停了一会儿捞起,稍稍捏捏水,便用帕子在父亲的腮上和嘴唇四周来回地润;润过后,才用细毛刷子刷上香皂沫子,刷在父亲刚推过的胡碴上;然后九爷才掰开剃刀,向父亲抹满香皂沫子的脸上刮下去。
我看着九爷努力地叉开腿,弓下身,不断地变换着姿势,以便更好的剃掉父亲粗壮的胡碴……
小的时候,父亲总爱用他的胡碴扎我的脸。记得有一次我拉着父亲的手,指着墙上的马克思、恩格斯像对他说:爹,你为啥不留个他们那样的“大扫帚”呢?父亲笑着刮刮我的鼻子,说那多不方便,吃饭还得撩着胡子。说着父亲就做了一个撩起胡子的动作,惹得我哈哈大笑。
其实我知道,作为民办教师的父亲工资微薄,同时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经常去理发修面,因为每天都有两个班七八十名学生的课等着他去上,作业等着他去批改,还有许多永远做不完的家务。而父亲的胡子又属于长得特别快的那种,像割后的韭菜,因此父亲不得不每隔两三天,就用剪刀剪掉自己的胡子。父亲不是那种不修边幅的人,相反,他在学生面前总保持严肃、端庄、整洁的形象,剪掉胡子可以说是父亲不多的课余时间里十分关注的事情。
九爷的剃刀刮过,父亲的腮边及嘴唇四周一片铁青。应当说,刮了胡子的父亲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尽管那脸庞多少显得有些苍白和瘦削。二十多年来,父亲很少正经八百的修过面,现在父亲有时间躺下来享受那每个成熟男子应当享有的刀子轻轻拂过的快感了……
九爷是个地道的老剃头匠,每道工序都极熟练极认真,不多时,九爷的剃刀又刮完了父亲的额头、眉下、鼻梁、耳廓,最后拧一把热毛巾,给父亲擦了脸。这样,修面的全部工序才算结束。
九爷撤去围布,我扣上父亲半新的中山装的风纪扣,然后走出门,对等在门外的一长串臂缠黑纱、手拿白花的学生说,你们可以进去了……
《最后的水稻》(倒叙)
杨永祥
送走海技术员,金富回到堂屋里眉头紧锁,狠劲地抽烟。烟雾迅速挤满了堂屋,靠近大门口的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哎哟,这是咋了?熏腊肉呢?水稻有问题?“老伴儿衣襟里兜着刚摘的豇豆,走到大门口时着实惊了一跳。
“瞎说什么,海技术员刚测过产,咱们的水稻产量能超过去年。那不是好事吗?咋还朝烟使上劲儿了呢?”
〝唤!“金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想把胸中的淤积和着焦油与浓烟一股脑儿给吐出去,便没有回答老伴儿的问话。可他的努力好像并不见效,烟又续上了一支。
老伴儿没再追问,径直去了灶屋,接着响起瓢盆之声,启动了做午饭程序。一会儿长生醒来该喊饿了。
长生,与金富同岁,两人光屁股一起长大,做了一辈子的兄弟。长生救过金富的命金富7 岁那年夏天,村里一帮小孩在池塘里玩水游泳,金富腿抽筋沉入塘底,是长生拼尽全力把他拖上了岸。金富也救过长生的命。两个皮孩子去掏青蛙洞,洞里路出一条蛇,咬了离洞口最近的长生一口,溜了。金富背起长生一路狂奔,找到了医生,跑过了死神。
三年前,长生患了阿尔茨海默病,除了金富,谁都不认识。长生的老伴儿走得早,只有个闺女,在外地工作。长生的闺女回来想把老父亲接走,长生紧紧拉着金富的手不放,哭得像个孩子。长生不想走,金富懂。金富也流泪了,对长生的国女说:"我们哥儿俩一辈子没分开过,大侄女,你要是信得过金叔,就把你爸交给我,有我金富在,决不会让你爸受委屈。”长生的国女看着长生依恋的眼神,只能点了点头。
长生是个种地能手,惜地如命。前些年,村里闲置土地开始增多,特别是水田。种水稻投入大,若遇到干旱年份,抽水费都能买几百斤稻谷,更别说什么种子、化肥、农药了。留守在家的老弱病残,能把旱地里侍弄得不长草就算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水田?谁愿种谁种去。这反倒成全了长生。村里的土地不再撂荒,县农业局年年把试验示范安排在他的田里,海技术员年年来负责技术指导。有了县里的支持,长生更是干劲十足,年年水稻产量居县里第一。
金富承担起长生的余生,也承担了长生心心念念的地。于是,田野间便常见这老哥儿俩,一个坐在田坎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道,像将军巡视领地;另一个在田间忙碌着,不时抬头看看,再回应几句,路过的风,把两人的对话吹出老远。村民们看到他们,都在背后哈哈地笑着。
从去年开始,陆续有人到村里租地,栽果树,或者搞养殖。金富无奈地接受了长生的“领地”被蚕食,种水稻的微薄利润确实无法给他足够与人家抗衡的底气。他每次经过那些自己和长生曾洒过汗的地方都叹惋得眼眶发热。最后,就只剩下自家的三亩旱地、两亩水田,还有他长生兄弟的三亩水田了。海技术员还是来指导。令金富引以为豪的是,他种的水稻,亩产量一直保持着长生的纪录。
儿子早就让老两口跟去城里生活,金富放不下地,放不下长生。一提起这话题,父子俩总是不效而散。儿子嘟囔道:"这地早晚你也得让出来,不知道犟个什么劲儿。"金富知道儿子其实说的没错,什么建游戏场的、建工厂的来了好几拔,金富都咬紧牙关没答应。这是他最后的俗强。
今天上午,海技术员与金富刚测完产,支书骑着电动车经过。
支书停下来打招呼,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金富望着支书远去的背影,脸色难看得像被大象踩了脚。他强撑笑脸把海技术员送上车,便紧锁着眉头回了屋。
老伴儿把豇豆烧肉端到堂屋的桌上,饭也盛好了。长生闻到饭香,在东屋喊了起来:"金富,香….…米….”
金富把烟掐灭,去了东屋,用轮椅把长生推到饭桌旁,还是沉着脸。老伴儿瞟了他眼,问道:"到底是咋啦?"
“明年地守不住了。支书说县里规划好了,要在咱村盖个大型疗养院。”
“啊..
两人便沉默。堂屋里只有牙齿慢慢切磨豇豆烧肉的声音。过了好一阵,老伴儿打破了沉寂。
〝幸好今年只有两家订的,可以多剩些。以后可就吃不到这样香的米了。”
“多剩什么,支书要买五百斤!”
"支书?他虽没种田,这几年也没跟咱买呀?”
“估计也是想着这是咱村的最后一茬水稱了。
“那长生……
“是啊!长生离了这里,恐怕病情会更严重,长生是不能去城里的。”金富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回头我找支书说说,能不能把长生送疗养院,还由我来看护他,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唉!只是,再也看不到长生兄弟在田野间挥斥方道、指点江山的画面了。”
堂屋里又沉寂了,这回连咀嚼的声音都没了。
(有删改)
《大兵》(补叙)
梁晓声
天黑了。
暴风雪呼啸得更加狂怒。一辆客车,已经被困在公路上六七个小时。
车上二十几名乘客中,有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她的孩子刚刚两岁多一点儿。还有一个兵,他入伍不久。他那张脸看去怪稚气的,让人觉得似乎还是个少年呐。
那时车厢里的温度,由白天的零下三十摄氏度左右,渐渐降至零下四十摄氏度左右了。车窗全被厚厚的雪花一层层“裱”严了。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都快冻僵了。那个兵自然也不例外。不知从哪一年起,中国人开始将兵叫做“大兵”。其实,普通的大兵们,实在都是些小战士。
那个兵,原本是乘客中穿得最保暖的人:棉袄、棉裤、冻不透的大头鞋,羊剪绒的帽子和里边是羊剪绒的棉手套,还有一件厚厚的羊皮军大衣。
但此刻,他肯定是最感寒冷的一个人。
他的大衣让司机穿走了。只有司机知道应该到哪儿去求援。可司机不肯去,怕离开车后,被冻死在路上。于是兵就毫不犹豫地将大衣脱下来了……
他见一个老汉只戴一顶毡帽,冻得不停地淌清鼻涕,挂了一胡子,样子非常可怜。于是他摘下羊剪绒帽子,给老汉戴了。老汉见兵剃的是平头,不忍接受。兵憨厚地笑笑说:“大爷您戴着吧!我年轻,火力旺,没事儿。”
人们认为他是兵,他完全应该那么做。他自己当然也这么认为。
后来他又将他的棉手套送给一个少女戴。
她接受时对他说:“谢谢。”
他说:“不用谢。这有什么可谢的?我是兵嘛,应该的。”
后来那年轻的母亲哭了。她发现她的孩子已经冻得嘴唇发青。尽管她一直紧紧抱着孩子。
于是有人叹气……
于是有人抱怨司机怎么还没找来救援的人们……
于是有人骂娘,骂天,骂地,骂那年轻的母亲哭得自己心烦心慌……
于是,兵又默默地脱自己的棉袄,走到那位年轻母亲身边。帮着她,用自己的棉袄,将她的孩子包起来了……
穿着大衣的几个男人和女人,都用大衣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仿佛,兵的举动,使他们冷上加冷了……
再后来,天就黑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厢里忽然有火苗一亮:是那个想出100元买下他棉袄的男人按着了打火机。他接近到兵跟前,一松手指,打火机灭了。车厢里又伸手不见五指了。
他低声说:“真的,你这兵就是经冻。咱俩商量个事儿,把你的大头鞋卖给我吧,200元!200元啊!”
兵说:“这不行。我要冻掉了双脚,就没法儿再当兵了。”
他一再地央求。说哪儿会冻掉你双脚呢!你把大衣、棉袄、帽子和手套都白送给别人穿着戴着了,怎么我买你一双鞋你倒不肯了呢?
兵沉默片刻,犹豫地说:“那……如果你愿意用你那半瓶酒和我换的话,我可以考虑……”
二人互换之际,他又灌了一大口酒。好像如若不然,这种交换,在他那一方面是很吃亏的。
兵从车厢这一端,摸索着走向那一端,依次推醒人们,让所有的人都饮口酒驱寒。包括那位年轻的母亲,包括那少女。
酒瓶回到兵的手中时,兵最后将它对着嘴举了起来——只有几滴酒缓缓淌进兵的嘴里。兵感到口中一热,似乎浑身也随之热了一下……
车是被困在一条山路上的。一侧是悬崖。狂风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将下坡的雪一片片扫向悬崖底谷。
于是车开始悄悄地倒滑了。没有一个乘客感觉到这是一种不祥。
但兵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下车了……
拂晓,司机引领来了铲雪车和救援的人。乘客们欢呼起来。只有一个人没有欢呼,就是兵。就是那看上去怪稚气的兵,就是那使人觉得还是个少年的兵。
人们是在车后发现他的——他用肩顶着车后轮,并将自己的一条腿垫在车后轮下。
他就那么冻僵在那儿,像一具冰雕。
也许,他没有声张,是怕人们惊慌混乱,使车厢内重量失衡,车向悬崖滑得更快。也许,他发出过警告,但沉睡的人们没有听见。呼啸的狂风完全可能将他的喊声掩盖……
事后人们知道,他入伍才半年多。他还不满19岁。他是一个多子女的穷困乡村的农家的长子。他的未婚妻是个好姑娘,期待着他复员后做他的贤妻……
(选自《小小说精读》,有删节)
鸟人范(补叙)
张建春
把范万顺称为鸟人,没有贬低的成分。
“鸟人”在小城不是个好词,鸟在天上飞,落在人的身上,就和下三路有关了。有几年,评书《水浒》很流行,上上下下都记住了李逵的台词: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加重了对鸟的轻蔑,喊某人为鸟人,断然是蔑视之举。
鸟人范不一样,这名号来得早,评书《水浒》开播时,鸟人范这仨字已经在小城人耳朵里磨成老茧。
鸟人范有饭碗,在葛大巷开理发店,手艺不错,方圆三五里的男男女女都找他剃头。头上功夫的事马虎不得,鸟人范做得极其认真,可惜还是没赢得剃头范的称谓。
范万顺的手艺,被鸟事遮挡住了。
鸟人范玩鸟、养鸟、驯鸟、护鸟,把有关鸟的事做到了极处。葛大巷是古巷,小城有多久它就有多久,鸟人范的理发店是祖传的,剃头的手艺也是祖上留下的,只是到了鸟人范这一代萎顿了。
鸟人范把原本三间的门面一剖为二,一半交给了鸟们,剃头场子自然变小了。葛大巷住户多是前店后院,鸟人范的理发店也是。和别人家不同,剃头铺的院子仅有树,且是独树,常青的老柏,向上举着九条枝丫。
院子方正,独树一放,就成了个“困”字,小城人看了摇头,齐说,不吉。鸟人范不以为然,树上有鸟,树下落阴,有何不好的。鸟人范还有高处,在老柏的枝丫间搭建了木屋,不透风进雨,让鸟们在中歇息、过日子。
鸟们齐齐地向鸟人范家涌,先是占树,之后向交给鸟事的一间半的房子挤,有吃、有喝,鸟们爽得很。
鸟人范数十年如一日,每天剃头不超过十五个,剩下的时间,关门,和鸟们打交道。
院子里的鸟他要关照,送水、撒食,还要进一间半的房子里,调解鸟们的纠纷。鸟们见到鸟人范不惊,估计是把他当成了不长翅膀的鸟儿了。
通常鸟人范早晨天麻麻亮时分出门,风雨无阻,直奔小城边的荒凉地西凉城。鸟人范出行有气势,身后跟着群鸟,以灰喜鹊打头阵,随后麻雀、白头翁、斑鸠、乌鸫、八哥等数不清品种的鸟们,不紧不慢地跟着,各色叫声好听。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鸟人范遛鸟呢。
不过鸟人范不仅是遛鸟,他要做的事讲究,一夜间西凉城总要发生些纠缠,一些鸟受伤或者生病,鸟人范便收集了,带回家中,救治疗病,当然是在院中,之后放进一间半房中,慢慢调理。
鸟人范本有老婆,但心散在鸟的身上,老婆过不下去,恨恨地跟了人跑了,临走时,大骂范万顺为鸟人,头也不回,翻过西凉城去了别处。鸟人范委屈了几天,有鸟做伴,也将独身的日子过了下来。鸟人范不寂寞,有鸟呢。和鸟过一辈子,和鸟爱着,有意思。古人就有梅妻鹤子,小城人见怪不怪。
鸟们对鸟人范有感情,反过来,也护着鸟人范。有次几个青皮,要鸟人范为他们剃个怪里怪气的头,鸟人范不干,给再多的钱也不干。青皮们不饶,竟把鸟人范从理发店拽了出来,拳打脚踢,围观的人不敢上手。鸟们怒了,成群的灰喜鹊、八哥、白劳冲扑了过来,对着青皮们又是啄又是咬,粪便冲天而下直浇青皮们。青皮们抱头逃窜,鸟们仍不罢休,尤其是白劳,追着、撵着,而更奇特的是西凉城的鸟们也飞着赶来,黑压压的一片,盘旋在葛大巷上空,久久不愿离去。
那天小城人过足了眼瘾,小城的周边还有这么多的鸟,想也不敢想。也有老人叹息,人心不古,人不如鸟。晚上,小城的板车李、一帖胡、画匠柳等请鸟人范喝酒,都十成的醉,一齐叫着鸟人范,泪眼麻花的。
就有人来打鸟人范鸟的主意,要买下理发店和驻扎的鸟,出价高,五百万。鸟人范旁敲侧击,问出了头绪。买家想用鸟人范的理发店,开个酒家,专营鸟味。
鸟人范气得翘胡子,嗓子就直了,猛猛地吼叫,引得众鸟盘旋,呼呼地向下扑。来人感到架式不对,当了缩头乌龟,直到天黑透了,才敢迈出理发店,自此买店的事再不敢提。
鸟人范八十岁时放下了剃头刀,整天和鸟们混在一起,但也愁,以后的日子鸟们怎么办?
正愁着时有了转机,省城农业大学王教授来找了他。王教授不老,四十多岁,一来就住进了鸟人范家,说家,不如说是大鸟巢。一住就是大半年,如父子。
王教授走后,鸟人范立了遗嘱,死后将理发店和鸟赠王教授。
日子又过了四年,鸟人范死了。葬礼简单,骨灰埋在西凉城。那几天群鸟噤声,只是落土时,王教授提议奏《百鸟朝凤》,群鸟和了,但也乱得凄凉。
随后两件事值得一说。一是理发店门口挂了“鸟人范鸟类保护中心”的牌子,落款为省农业大学。再一是王教授说了件事,困难年间,鸟人范窝在西凉城,吃了半个月的鸟蛋、鸟肉。
鸟人范,就此从小城消失,说到他,称为范万顺了。鸟人终不好听。
(选自《安徽文学》2019年第7期)
《紫藤萝瀑布》(插叙)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道那时每一朵紫花中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
这里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阵。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开、下面的待放 。颜色便上浅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来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每一朵盛开的花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张满了的帆,帆下带着尖底的舱。船舱鼓鼓的,又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绽放似的。那里装的什么仙露琼浆?我凑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没有摘。我没有摘花的习惯。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关于生死的疑惑,关于疾病的痛楚。我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这里除了光彩,还有淡淡的芳香,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忽然记起十多年前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依傍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从来都稀落,东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挂在树梢,好像在察言观色,试探什么。后来索性连那稀零的花串也没有了。园中别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种了果树。那时的说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关系。我曾遗憾地想:这里再也看不见藤萝花了。
过了这么多年,藤萝又开花了,而且开得这样盛,这样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不断地流着,流着,流向人的心底。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一朵一朵花,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
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独腿人生(插叙)
罗伟章
应朋友之约,去他家议事。这是我第一次上他家去。朋友住在城南一幢别墅里。别墅是为有私车的人准备的,因此与世俗的闹市区总保持一段距离。我没有私车,只得乘公交车。下车之后,要到朋友的别墅,若步行,紧走慢赶,至少也要40分钟。眼看离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我顺手招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朋友体谅我的窘迫,事先在电话中告知:若坐三轮,只需3元。为保险起见,我上车前还是问了价,“5元。”车夫说。我当然不会坐,可四周就只有这辆三轮车。车夫见我犹豫,开导我说:“总比坐出租合算吧,出租车起价就是六元呢。”这个账我当然会算,可5元再加1元,就是3元的两倍,这个账我同样会算。我举目张望,希望再有一辆三轮车来。车夫说:“上来吧,就收你3元。”这样,我高高兴兴地坐了上去。
车夫一面蹬车,一面以柔和的语气对我说:“我要5元其实没多收你的。”我说:“人家已经告诉我,只要3元呢。”他说,那是因为你下公交车下错了地方,如果在前一个站,就只收3元。随后,他立即补充道:“当然我还是收你3元,已经说好的价,就不会变。我是说,你以后来这里,就在前一站下车。”他说得这般诚恳,话里透着关切,使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他,他穿着这个城市经营人力三轮车的人统一的黄马甲,剪得齐齐整整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至少有55岁的年纪。
车行了一小段路程,我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上好的公路,车身却微微颠簸,不像坐其他人的三轮车那么平稳,而且,车轮不是滑行向前,而是向前一冲,片刻的停顿之后,再向前一冲。我正觉得奇怪,突然发现蹬车人只有一条腿!
我猛然觉得很不是滋味,眼光直直地瞪着他的断腿,瞪着悬在空中前后摇摆的那段黄黄的裤管。我觉得我很不人道,甚至卑鄙。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心胸里被一种奇怪的惆怅甚至悲凉的情绪纠缠着,笼罩着。我想对他说:“不要再蹬了,我走路去。”我当然会一分不少地给他钱,可我又生怕被他误解,同时我也怕自己的做法显得矫情,玷污了一种圣洁的东西。
前面是一带缓坡,我说:“这里不好骑,我下车,我们把车推过去。”他急忙制止:“没关系没关系,这点坡都骑不上去,我咋个挣生活啊?”言毕,快乐地笑了两声,身子便弓了起来,加快了蹬踏的频率。车子遇到坡度,便倔强地不肯前行,甚至有后退的趋势。他的独腿顽强地与后退的力量抗争着,车轮发出“吱、吱”的尖叫,车身摇摇晃晃,极不情愿地向前扭动。我甚至觉得这车也是鄙夷我的!它是在痛恨我不怜惜它的主人,才这般固执的吗?车夫黝黑的后颈上高高绷起一股筋来,头使劲地向前耸,我想他的脸一定是紫红的,他被单薄的衣服包裹起来的肋骨,一定根根可数。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与命运抗争!
坡总算爬上去了,车夫重浊地喘着气。不知怎么,我心里的惆怅和悲凉竟然了无影踪。
待他喘息稍定,我说:“你真不容易啊!”
他自豪地说:“这算啥呢!今年初,我一口气蹬过八十多里,而且带的是两个人!”
我问他怎么走那么远。
他说:“有两个韩国人来成都,想坐人力车沿二环路走一趟,看看成都的风景。别人的车他们不坐,偏要坐我的车。他们一定以为我会半路出丑的,没想到,嘿,我这条独腿为咱们成都人争了气,为中国人争了气!”
车夫又说:“下了车,那两个韩国人流了眼泪,说的什么话我也不懂,但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说我是孬种。”
离别墅大门百十米远的距离,车夫突然刹了车。“你下来吧。”他说。
我下了车,给他5元。
他坚决不收,“讲好的价,怎么能变呢?你这叫我以后咋个在世上混啊?”
我没勉强,收回了他找给的两元钱。
我正要离去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应该把你送进门的,可那是一幢高级别墅,往别墅里去的人,至少应该坐出租车啊……我怕你被朋友看见……”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天生是不大流泪的人。
朋友果然在大门边等我。他望着远去的车夫说:“你为什么不让他送到,那些可恶的家伙总是骗了一个是一个!你太老实了。”
议事完,朋友留我吃饭,我坚决拒绝了。
我徒步走过了那段没有公交车的路程。我从来没有与自己的两条腿这般亲近过,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这般有力过。
(有删改)
昨 日 依 稀(插叙、补叙)
石长峰
微微的风,卷起厚重的空气,有些力不从心。房间里的光线暧昧,阴沉的天气吝啬地投进些许亮色。地上铺的瓷砖有蓝色和绿色相间的斑点,给人以冰凉的感觉。
矮鞋柜下有一双大木鞋。两块略显榔槺的木头,配以粗糙的麻布,便成了儿时夏日耳中的声音。大自然的产物与瓷砖、脚底的碰撞,凉凉的,硬硬的,嚼之生脆,余音绕梁。
想起穿这双木鞋的外公,深蓝色的大裤衩,白色而有些小破洞的背心。细长的腿,有些许青筋突起,宽大的肩膀,大大的手。外公就这样穿着木鞋“咔嗒咔嗒”走近,又“咔嗒咔嗒”地走远了。在这条时间轴上,我们无可挽回地继续向前,他却在一个时间节点停下,站立,坐着,蹲下,直至躺平。他的身影有些模糊。木鞋,它已缄口不言,在矮鞋柜下,像一对小船。
吊扇掀起一阵微风,记忆好似被小小地卷起。书架上有几本图画书。浅显的文字,生动的图画,在无数这样的下午,在灰暗的光线里,撑起一方田地。幼儿园的我已略识字,却偏要拉着外公讲那些神话故事,外公便戴着他那副读写时用的老花镜,用手指着书上的字,一个一个念下去,一老一小躺在小床上,嚼着花生米,嘴里微咸涩而后回甘的味道蔓延开去,不知是来自食物,还是我那时对文学的第一感觉。我时不时看看图画书,又望望天花板,天花板上只有白白的一片,却在三岁孩子的眼中,映出五光十色的神话世界。
翻开书,偶尔能看到外公用红铅笔留下的字迹。他对每一个错字都不曾放过,但觉不妥,便细细地查找,翻看。犹记得小学刚学拼音的时候,老师要求给生字组词。于是,小小的查字典比赛成了我俩的保留节目。每每回到家,我们总是心照不宣地拿出字典,翻开书本,用四角号码和字母音节作为彼此的“武器”。在比赛里,他总是先拔头筹,可在与光阴的赛跑里,勤奋的他,却选择了黯然退出。
拉开抽屉,外公的一篇文章映入眼帘。
“值此2012年新年之际,拙题‘十要’‘十不要’,赠陈衍儒、石长峰俩外孙励学共勉之。
早餐要饱,不要挑食。上课要专,不要走神。不懂要问,不要怕羞。作业要抢,不要拖延。难题要攻,不要放弃。错题要温,不要再错。强项要稳,不要侥幸。交友要慎,不要滥善。为人要恕,不要小气。父母要顺,不要顶撞。
——外公卢光文题 2012年1月22日。”
看到此处,才发觉外公已经离开我们四年之久了。
昨日依稀,再次在已有薄雾的镜片上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