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之范进人物形象浅析
明清时期的科考取仕制度让众多的读书人沉迷其中,他们捧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1]?的座右铭,一门心思地扑在八股文上,渴望利用八股文敲开科举考试的大门,进而飞黄腾达。就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范进出现了,也挤上了科举这座畸形的“独木桥”。
(一)
《儒林外史》中描绘了芸芸众生,上至皇帝下至娼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可以说是一部“社会全景史”,但作品中主要描绘的是读书人的活动。小说中主要写了三种“士”,即:进士、名士和穷士,三种读书人。每一个读书人都希望考取进士,中了进士就可以做大官,享受荣华富贵,从而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名士多是考不中举人的秀才,小说中不仅刻画了他们的“怀才不遇”,也突出了温饱问题。穷士则是普遍存在的,他们一生贫困潦倒不能养活自己,倍受歧视,一事无成。范进就是这三种“士”的结晶,他既经历了穷士的困苦,也品味了名士的辛酸,最后终于体会到进士的荣耀。长期的封建科举取仕制度让人们形成一种共识:穷苦的农民可以通过个人努力做官,而士大夫的后代则可下降为穷士。科举作为取仕手段,对读书人来说有着极大的诱惑力,科举考试就像龙门一样,“鲤鱼跃龙门”,你跃过了它,就改变了一生,社会地位,家庭境况,一切都发生了巨变。因此,科考便成了读书人猎取功名富贵的惟一手段,八股文应时而生,成了文章的主流。作品中的马二先生迷信八股到这样的程度,他说: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有孟子历游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第十三回)
另一个人物鲁编修常常告诫他的女儿说:
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第十一回)
在他的影响下,女儿鲁小姐在晓妆台上,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又一部的八股文,甚至因丈夫八股不甚在行而愁眉泪眼,怨他误了终身。范进与他们二者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中举前家徒四壁,科考30余年,进场20余次。小说虽然没有详细描绘他如何痴迷于科考、醉心于功名的言行。但从他参加科考的次数之多、时间之长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历经一次次失败的打击下,他却能坚持下来,不去放弃。可见,科考、八股已成为他生命的全部。小说就这样通过一连串的人物活动,写出科举、八股文是如何使一些年轻人在科举征途中消磨了自己美好的青春,逐渐堕落为追求名利的庸人,甚至变成了忘恩负义的无赖。对士林阶级进行了无情的鞭挞、含泪的批判。鲁迅先生在评论《儒林外史》时称:“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挝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蹙而能诣,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2]?
(二)
在文学史上,文人对小说的创作常常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来展示作品的主题和思想内容。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清代讽刺小说《儒林外史》。但《儒林外史》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又不同于一般的古代小说:它是以一个特定的时代为背景,以许许多多的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文士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并且又选择了这些普通文士极其平凡的生活内容为题材,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人物形象摆脱了以往小说人物的定型化、模式化,实现了向“性格化”的转变。《儒林外史》描写的主要是“儒林”中的人物,在人物描写上堪称“独树一帜”。作者所有的生活阅历和不凡才情,观察生活的独特视角和对社会的深刻认识的共同作用,使《儒林外史》在人物描写上颇为不凡。其中对范进的人物刻画就特别出色,给读者展示一个典型的、鲜活的人物形象。
小说描写范进一出场,他面黄肌瘦,花白胡须,穿着麻布的直裰,头戴破毡帽。这个时候已是十二月上旬了,他却穿着很薄的单衣,况且麻布衣是夏天时穿的衣服,所以他冻得乞乞缩缩,非常猥琐,非常的悲凉。可见他的家境是十分贫寒,根本无法来维持生计。小说里又有一段描写:他住在茅草棚的屋子里,这个屋子破破烂烂的,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范进没钱,经常要靠他有钱的岳父胡屠户来资助,一家才能勉强度日。最后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母亲饿得两眼昏黑看不见。无可奈何,他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抱到集市上去卖。为什么范进能让自己的家庭生活过到这般潦倒的地步?小说中也写到另外一个人物,那就是匡超人。他也是热衷于科考,但是他的家庭生活要比范进好。匡超人出身贫困,原来是纯洁朴实,用自己的劳动既养活了自己又养活了父母。相比之下,在这一点上范进是不如他的,可见范进除了读八股文和参加科考之外是毫无生存能力,这更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因此,在岳父胡屠户的眼中,范进是“下人”一类,“下人”,对人低三下四;更确切的说,就是对来自周围人们的侮辱、轻蔑和嘲笑都默默接受下来,不敢有丝毫的反抗。范进“下”得软弱,乃至尊严尽丧。例如:他中秀才之后,胡屠户依旧说他是“烂忠厚没用的人”、“现世宝穷鬼”,他居然“唯唯连声”,不作辩解;为了参加乡试去向岳父借盘缠,又被胡屠户“一口唾在脸上,骂个狗血喷头。”称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真可谓卑怯之至,屈辱之至。
范进尽管是如此的可怜、落魄,但是在小说中他是以一个喜剧的形象出现的,让读者感受到他的言行是可笑、荒唐的,在微笑的同时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范进作为一个文人与科举考试和八股文打了半生的交道,然而他的知识却又是如此的匮乏,让人不禁愕然。小说在写范进中了举人后和张静斋到汤奉县打秋风时的一件事:
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第四回)
举人出身的张静斋把刘基误说成是明代的进士,同是举人的范进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华”也随声附和地认为刘基是明代的进士,并且两人为了刘基是第几名进行相互争论,其实刘基是元代的进士,两位文人是多么的无知。后来范进中了进士,就更忘乎所以,本来没有什么学问,但他到处卖弄自己的学问,让人家对他仰慕,甚至恬不知耻的说:“苏轼是我朝普普通通的人,凭什么大家都夸扬他呢?”他连苏轼是宋代的文学家都不知道,可见是何等的荒唐愚昧。这些描写不禁让读者对范进发出一种嘲笑,对孕育“知识畸儿”的封建科举制有了深刻的认识。特别是他由喜到疯,又被胡屠户一巴掌打醒的荒唐经历,让人感到他太富有喜剧性了。然而在读者微笑的同时,又会发现其实范进是虚伪自私的。小说中写道:
两人(张静斋和范进)进来,先是静斋谒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做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拱进后堂,摆上酒来。······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静斋道:“这个箸也不能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捡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第四回)
中举后的范进不顾戴孝在身,跑到高要县汤知县那里去打秋风,在酒席上扭捏作态,不肯用银做的酒杯和筷子,以显示守孝,最后换用木筷子,可夹起的却是大虾元子送到嘴里吃。范进这种口是心非的“遵制丁忧”使他虚伪的一面暴露无余。鲁迅在评《儒林外史》写范进时称:“范进家本寒微,以乡试中式暴发,旋丁母忧,翼翼尽礼,则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诚微词之妙选,亦狙击之辣手矣。”?[3]?
(三)
“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就是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4]?这句话也是范进人生的真实写照。小说写范进在20岁的时候就开始应考了
,在30多年中,他经过了20
多场考试。他在小说中一出场,年纪已经是54岁了,范进整整考了35年的时间,但他始终是一个老童生。童生是刚刚起步,参加初试,还没有真正获得科举考试的名分。要有一定的名分,得是秀才,才算进了学。没有秀才身份就不能进学,还是老童生。像范进这样的老童生在当时是很多的,小说前面描写的范进的主考官周进同样是老童生。所以,在周进做了主考官后就非常同情老童生,在考试中特别注意老童生,他一看到老童生就油然产生一种怜悯之情,觉得范进和自己的经历相似,所以在考试时就特别关照范进。小说中有很生动的描写:
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到:“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
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的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第三回)
就这样范进由童生到秀才,由秀才到举人,再由举人到进士,历经了大半辈子的科考,年近花甲,荒废了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人生毫无意义和价值,一生都活在压抑、郁闷和悲愤当中。久而久之,范进的心灵变得扭曲,极度得不自信,并使自己受到屈辱,以至在听到自己中举后发疯。邻居到集市上去寻找他,并告诉他中举的消息,他是极不相信,还认为是邻人在戏弄自己,最后硬是被拉回家来。几十年的科场困顿,贫穷潦倒,形成了他卑微、猥琐的心理,他不愿意再受令人难堪的奚落。当看到家里高高的张贴了他中举人的报帖,心灵便震颤了,那种如梦如醒、如痴如醉的神情,包含着极为复杂,常人难以想象的心理活动。文中写他发疯时的情景:
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唬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第三回)
一个醉心科举,神魂颠倒,亦痴亦狂的腐儒丑态被作者描绘的淋漓尽致,使读者在哑然失笑的同时深感他的可悲,可鄙。体会到作者在对人物的个性化动作和语言的刻画中不动声色地鞭挞了八股取仕制度的罪恶,对范进产生同情、怜悯。范进把毕生的精力倾注在科举之上,自己毫无生计能力,更无暇顾及家中的生活。本来自己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有责任养家糊口,然而,他却是“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5]?家中贫困之至,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家里好几天没有吃的,母亲饿得两眼昏黑看不见。作为人子,他没有照顾好母亲,不能说是个孝子。可在他中举人后,老太太也因:
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喜欢,痰迷心窍,昏绝于地。(第四回)
范进为了办一个隆重体面的丧事和张静斋一起去汤奉县打秋风。生前不能赡养母亲,不能让他老人家过上好日子,死后却费尽心机,借钱办风光的丧事。前后鲜明的对比,就范进而言,可以说是一种虚伪可悲的做法。中举后的范进人格被扭曲了,这种扭曲意味着他当官以后恐怕更多的是找回自己所失去的,那对百姓、国家又能有什么贡献呢?足见封建的科举考试是如何选拔人才的,真正选拔出来的人才又是怎样的。究其根本,不难发现,封建科举制才是导致悲剧恶性循环的根源,范进只不过是读书人中的一个典型的牺牲品罢了。
总之,吴敬梓在小说中利用喜剧的人物形象去展示人物的悲剧命运,从而塑造了范进这一典型人物,在悲喜的融合中蕴含了极强的讽刺意味。大笑之余,让我们全面的认识了范进一生悲惨的命运,更深刻的认识了封建科举制度和封建礼教对读书人灵魂的腐蚀,使人变得愚昧无知和精神麻木的罪恶,认识到人性被毁灭的社会悲剧。他给我们带来的是流着眼泪的微笑。
^1
摘要:《范进中举》是《儒林外史》中描绘较为精彩的一部分,其中主人公范进是吴敬梓刻画的一群热衷科名、沉迷于八股却一生悲惨的读书人中的典型。在他的身上我们窥到了明清时期的文化统治对文人士子的毒害,当时的官僚制度和人伦关系以至整个社会风尚的一斑,品味到深蕴其中的浓浓讽刺意味。注释:
引自北宋第三代皇帝宋真宗赵恒诗作《励学篇》中诗句。原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2
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北京第1版,第220页。
^3
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北京第1版,第223页。
^4
鲁迅在写《再论雷锋他的倒掉》时,论及悲剧的社会性冲突时指出:“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就是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
^5
引自《孟子.梁惠王上篇》中句子。参考文献: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北京第1版。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北京第1版。张兰坡:《中外名著解读——儒林外史》,远方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吴敬梓:《儒林外史》,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卞孝萱,黄清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