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示爱——读《藤野先生》
你能想象到,鲁迅先生会对着一个人说:“我爱你,我想你了!”吗?
当然不能。
所以,鲁迅到底多爱藤野先生?他不会告诉你。不过,我们可以通过文字来猜一猜:
1. 时隔二十年还要写一篇文章来怀念他(鲁迅可从来不曾专门给自己的父亲写过一篇这样的文章。)
2. 把藤野先生的照片挂在自己居所的墙上,书桌对面,仰面可见的地方(这是偶像或情人才有的待遇啊!)
3. 搬家时,遗失了半箱书,以为藤野先生修订的讲义也在内,赶紧责成运送局去寻(虽然后来证明是个误会,但可以想象遗失了半箱书,为何鲁迅第一时间就会知道丢的是藤野先生的讲义,想必在这批运送的书里,最牵肠挂肚的便是这些讲义),一个学生把老师批改的作业,保留了,装订了,小心翼翼地挂念着,珍藏着。
如此深厚诚挚的师生之情,看看鲁迅怎么表达的: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这一段话,从抒情的角度来看,其实十分敷衍:
冷静的句式,寡淡的修辞:只有陈述,没有反问,没有感叹,没有反复,没有排比,没有夸张,没有比喻,没有任何充满想象的抒情的诗意。
说它是一段议论似乎也可以。从“小而言之”到“大而言之”,从为中国,为学术的角度论证了一个老师的伟大,以及老师爱护自己的原因。仿佛全然没有私心,只有理性的大我在分析,那么感性的小我呢?
就这一点来说,藤野先生赠给他照片,然后写上“惜别”二字,倒是抒情得多。
图片
鲁迅先生不以抒情的方式抒情,当然也不会以抒情的方式行事。比如:他答应了先生将来拍了照片,寄信给他,最终也没能完成。
对此,鲁迅先生是这样交代的: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如果尝试着仿一段句子来理解鲁迅先生的抒情表达方式:
“从小到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直接表露自己的情感了,又因为生活残酷,说起来也无非让人感伤,更不敢说出来,经过的岁月一多,更不知从何抒起,所以虽然有时想说,却很难说出口,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不肯亲口说出一句爱人的话了,从别人看来,是冷静严肃甚而残忍的了。”
我们终于能够理解了——
鲁迅先生心中浓烈的情和他没写出的信,没寄出的照片一样,尽管念头日日在心里翻腾,就是不会也不能抒发出来。是太浓了,太深了,太珍贵了,所以竟然沉默起来,害怕起来,于是艰难,在外人看来,竟是冷漠。
这和毕飞宇概括的鲁迅写作体温的冷是一致的,热才会有情——热情;而冷则是静!这种静,用陈述句表达不是刚合适么?
如果本身无情也就罢了,偏偏鲁迅先生对于藤野先生有着炙热浓烈的深情。于是,这种克制的抒情风格给了读者一个咀嚼的机会,鉴赏家们给鲁迅文字的评价是——耐人寻味。
试着读一段: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注意鲁迅先生对于藤野先生的善意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吃惊,是不安。
别人对我好,给我关怀与温暖,我感激,感动,是正常的,但为什么吃惊和不安?
因为不习惯。
课文的其他部分内容交代了鲁迅的生活处境: 对东京留学生活的失望,对清国留学生的失望,自己异国生活的孤独与难堪,可以说,鲁迅是被寒冷包裹的:内心的痛苦,外在生活的破落,旁人的冷眼与流言。
当然这些鲁迅先生也不会说,他讽刺,他调侃,或者暗暗地旁敲侧击。
就这么一个极冷之人,突然给他很多温暖,于是,他不知所措起来,不安起来。这个“不安”,或许能够很好地解释藤野先生的出现对于鲁迅当时生活的意义:
一个这样温暖的老师——
每个星期给他批改讲义,且第二天就改完,讲义从头到末一一订正,顺带连语法错误都改了,而且持续到全部课程结束。
重要的错误,还要面批——“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事实是怎样就怎样,不粉饰,不自我麻醉,不自欺欺人,“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鲁迅作品里这种直面现实的勇气,会不会有一分来自藤野先生?)
从每一个小事关心他,担心他,在日常学习里牵挂他(担心他不敢解剖。)细心的读者还可以注意到,每一次都是藤野先生主动叫我,找我。
还可以联系创作背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年秋天,在反动军阀及其御用文人的迫害下,鲁迅离开北京,来到厦门。他在一封信中曾说:“我来厦门,虽是为了暂避军阀官僚‘正人君子’们的迫害,然而小半也在休息几时,使有些准备。
在这样的境况下,回忆藤野先生,对于鲁迅先生,也算是一种温暖的慰藉吧。
“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这么宝贵的温暖,鲁迅先生是珍视的。在最后告别中,鲁迅先生依然不袒露他的内心,只是一再地描写藤野先生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有些凄然”,可这是鲁迅看到的呀,是鲁迅的敏感和小心翼翼,他内心的愧疚和不安感受到的,可他仍然不说。
毕飞宇先生说:
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现代文学就是抒情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就是向大众“示爱的文学”。鲁迅爱,但鲁迅是唯一一个“不肯示爱”的那个作家。先生是知道的,他不能去示爱。一旦示爱,他将失去他“另类批评”的勇气与效果。所以,鲁迅极为克制,鲁迅非常冷……
鲁迅先生的爱因为不肯说,所以克制,所以深沉,所以耐人寻味。于是,便有了鲁迅的味道,鲁迅式的抒情——冷静的叙说里翻滚着诚挚的爱,细细读来,别样感动。